昨日长(托斯卡纳艳阳下)

像是春天的第一缕风,无人知它何时来,非要瞥见了枝头新绿,才会恍然大悟:是春天来了啊。

袁山河就是这一缕风。

总之,等到叶知春回过神来,他已经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她的整个世界。

说来惭愧,她的世界小得可怜,总共也就十三层的一个单间。

就在叶知春惆怅地看着这方天地时,袁山河削好苹果递给她,顺口一问:“打量什么呢?欣赏你的单间有多豪华?”

叶知春慢吞吞接过苹果,慢吞吞张口:“小。”

这个字她说得还算顺畅。

袁山河挑挑眉:“我说公主啊,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。单间都小得可怜,那我们三人间算什么,贫民窟?”

叶知春捧着苹果,转过头来,费劲地说:“你,你……”

你了半天,没你出下一个字。

袁山河替她补充完整:“我该死?我以下犯上?我罪大恶极?”

叶知春:“……”

她说不出下一个字来,有些沮丧,明明昨晚练习的时候是可以做到的。

最后眼珠一转,指指床头的标签:“你?”

袁山河的目光落在那张菲薄的纸片上,那是病人的信息卡。

姓名:叶知春

年龄:27岁

病情:运动性失语症

于是他知道了叶知春想问什么,她认真地看着他,等待他的回答,却只等来一句:“再不吃就氧化了。”

袁山河指指她手里的苹果。

身后的房门一开,是叶知春的母亲来了。她带着春天的花束,一边含笑说:“小袁也在啊?”一边为床头的花瓶去旧换新,“你俩聊什么呢?”

“宁姐。”袁山河跟她打招呼,“吃苹果吗,我给你削一个?”

“……不用。”

叶母啼笑皆非,说起来,这苹果还是她买的,这自来熟……

所有人都习惯了袁山河的存在,包括叶知春的父母。

起初是每天跑来十三楼,嘴上说着饭后溜达一圈,却总在护士站弹琴唱歌,叫人想不注意都难。

然后溜达着溜达着,总会溜达到尽头的病房来——

“叶知春,太阳都晒屁股了,还赖床呢?”

——关你屁事。

“叶知春,出来听歌神唱歌了!”

——张学友还活得好好的,有你什么事?

“叶知春,我听娜娜说,你昨晚又发脾气摔东西了?哎,要不下次你摔东西之前,知会我一声,往我这儿摔,正好我这趟住院东西没带够,从你这儿顺回去也不错。”

叶知春拎起靠枕就朝他砸过去,被他一把接住。

他似笑非笑扬扬那只雏菊形状的枕头,“那我就笑纳了啊。”

叶知春气急败坏:“还,还,还……还给我!”

说完,她愣住,袁山河也愣住了。

躲在袁山河身后的王娜兴高采烈冒出头来,“欸,知春姐,这句讲得很流利啊!”

……

后来,叶知春的世界终于不止这一间小小的病房。

在夏天来临前,她总是坐在轮椅上,被袁山河推去医院的每个角落,美其名曰:春游。

于是叶知春在夜里的语言训练,也逐渐从“我自己来”、“谢谢你”,变成了“呸”、“放屁”以及“你,闭嘴”。

袁山河还带了一只小小的音响来,巴掌大,木质纹理,兼具收音功能。

手拿音响走进来时,他还连上了蓝牙,音响里播放着他曾在视频里听见叶知春弹奏的贝多芬。

几乎是听见音乐的一瞬间,叶母脸色骤变。

“拿走,快拿走……”她猛地站起来,一边挡在叶知春面前,一边压低声音不住说,“她见不得这些!”

和音乐有关的一切,都能击碎叶知春不堪一击的自尊。

袁山河不说话,只越过叶母,看向床上的人。果不其然,叶知春脸色煞白,颇有山雨欲来的前兆。

病房里回荡着母亲的哀求,病人沉重的呼吸声,和与之截然相反的悠扬乐章。

叶知春神经质地揪紧了床单,指节发白,眼底亦泛起红血丝,胸口大起大落。

“走——”她重复着这个字,泪如泉涌,“走,走……”

在歇斯底里发作起来之前,她用力捂住耳朵,一边尖叫一边哭泣。

母亲蓦地转身抱住她,眼眶一红,哀哀地叫着春天,正准备伸手按铃时,贝多芬的《命运》却停了下来。

袁山河低头拨弄旋钮,音响里忽然放起了另一首歌。

那是一首很老的歌,唱歌的男人当年红极一时,却因一次舞台上事故,离开人世。

那一年,叶知春还未出生。

他唱着——

谁人定我去或留,定我心中的宇宙。

只想靠两手,向理想挥手。

叶知春自幼学习古典乐,并不爱听流行歌,更何况是她出生前的老歌。

可从劣质音响里传出的声音极具生命力,是狂妄不羁的,带着一身反骨,仿佛命运的车轮轧过去,也没能压垮过他的脊背。

问句天几高,心中志比天更高。

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。

……

叶知春越过母亲,定定地看向袁山河。

他手持音响,静静地注视着她,仿佛在问:“你就只能这样了吗?”

他甚至轻轻地扬了扬那只音响,意思再明白不过。

要留下它吗?

叶知春望着他,耳边是那个男人纵情的呼喊:“我有我心底故事”,“总有创伤不退避”。

一遍一遍。

一遍又一遍。

说不出为什么,她忽然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,慢慢地叫了声:“妈妈。”

母亲的手才刚刚触到呼叫铃,忽然顿住。

低头,叶知春面色苍白,却倔强地伸出手去,接住了袁山河递来的那只音响。

他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刚才的突发事件,和往常一样,只是溜达过来看看,挥一挥衣袖,顺手留下一只价格并不昂贵的礼物。

叶知春艰难地问:“为,为什么?”

袁山河笑笑:“只是觉得,你会喜欢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他把礼物郑重其事地放在小姑娘的手心,伸伸懒腰往外走,“大概是,在我看不见希望的时候,也曾经得到过一点力量吧。”

希望那点力量能传递给你。

哪怕只有一点。

袁山河都走到门口了,身后第三次传来叶知春的声音:“为什么?”

他回过头去,看见她面上还带着未干的泪,执着地追问一句为什么。

侧头瞟了眼窗外和煦的春天,袁山河笑笑,“叶知春,想不想跟我出去走走?”

叶知春倔强地摇头,却听见他说:“不是在医院里春游,这次我们走远一点。”

摇到一半的头顿时停下来。

袁山河的目光落在叶母面上,礼貌询问:“可以吗?”

叶母条件反射想否决,女儿却忽然回头望着她,黑白分明的眼。

那句“不可以”到了嘴边,出口却变了调。

送走两人,她在病房里坐立不安,思来想去,给丈夫打了通电话。

叶知春的父亲不可置信:“你就让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你女儿带走了?!”

“春天想去,我没办法——”

“你就不怕他万一起了坏心眼?”

“能有什么坏心眼呢?”叶母站在窗户边上,看着瘦削的男人慢慢地推着轮椅,一边说笑,一边走出医院大门,“我问你,你有多久没见过春天笑了?”

电话那头陷入沉默。

“他能让你女儿笑出来,死马当成活马医吧。”

叶父疲倦地叹口气,“我找人打听过,那个姓袁的离过婚,以前又是搞乐队,又是开什么音像店,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。”

“正不正经都是以前的事了。”叶母看着那对消失在公交车上的背影,轻声说,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……”

袁山河的家并不像个家该有的样子。

这些年来,城市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,老城区的四周,高楼拔地而起,将他居住的老街包围得水泄不通。

风吹不进来,改造也被挡在外面。

于是这片老街区得以维持从前的样貌:奄奄一息的平房,不怎么隔音的红色砖墙,大片四季葱郁的爬山虎,和在高楼掩映下越发不见光的居住环境。

袁山河没什么力气,上下车全靠乘客们帮忙,才把叶知春连人带轮椅抬上去。

叶知春可算是见到不要脸的好处了,有些人就是恬不知耻,笑得人畜无害冲人讨方便,哥哥姐姐叫得可甜了。

袁山河推着她沿着老街慢慢走时,她费尽千辛万苦组织语言,还是问出了那句:“你,四十几?”

袁山河空出一只手来,比了个一。

叶知春回身指指刚刚离去的公交:“他,没,三十。”

她说的是刚才在袁山河的热情求助下,不得不呼哧呼哧抬她下车的男子。

“我知道啊,看那样子就没到三十。”

“那,那你……a¥”

后面的句子太复杂,叶知春半天没组织好语言,热情如袁山河,当然要帮她补充完整了。

“那我怎么叫他哥?”他笑起来,漫不经心的样子像只猫,“求人嘛,当然要嘴甜了。”

说话间,他要推叶知春上一个小坡,知道自己力气不够,袁山河爽快地侧身拉住一个胖乎乎的男大学生,“哥,帮个忙?”

叶知春:“……”

被推上坡的全称,她的脑子里都在反复循环。

——这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,不当乞丐可惜了。

——要是这个世界有人能靠沿街乞讨发家致富,非袁山河莫属。

可惜她表达不出这么复杂的句子,否则脑子里的弹幕都能念上一整天。

袁山河的家很老旧,居然是卷帘门。

他拉帘子时颇为费劲,中途歇了好几下,直到确定卷帘的高度可容轮椅进出,才气喘吁吁松开手。

令人意外的是,屋内别有洞天。

这根本不像个家,更像是个……大仓库。

不,说是仓库也不尽然,仓库不会拿来堆放这些东西。而这个地方,四面墙上都是内嵌式柜体,柜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碟片。

上一次看见dvd、vcd是什么时候的事了?

叶知春张大了嘴,看着这一室旧物。

而在房子中央,她看见了电钢琴、吉他、贝斯、架子鼓……琳琅满目的乐器。

叶知春说不出话来,这次不是病的原因,就连大脑里也空空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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